日光亭在2016年的最后一次开幕带来艺术家刘张铂泷的两组摄影作品,《实验室》和《痕迹》系列。它们同艺术家在2012-2014年间曾经频繁出入的场所密不可分,在《痕迹》中出现的地点包括他在纽约的教室、工作室和卧室,他经常去的大都会美术馆,而《实验室》则集中在中美两地高校如纽约城市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波士顿的麻省理工和北京清华大学的科学实验室和办公室里。这些地点同时也构成了每一张摄影作品的标题,而其中绝大部分都同知识的生产和传播有着某种或清晰或暧昧的联系。
在成为艺术家前,刘张曾经是一位优秀的理科生,毕业于清华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专业,接受过高度专业化和实证的训练。作为未来科学家的刘张拥有大量出入和熟悉实验室的机会,也对科学研究/学院体制有较深的了解,而最重要的是这些经验滋养了一种在科学和艺术间平衡的独特感性。刘张所拍摄的实验室与我们想象中枯燥、单调、呆板的空间大相径庭,他所截取、放大和呈现的片段充满趣味和美感,仪器、桌椅、家具、管线等等通过线条、形状、颜色和明暗的丰富对比与配合关系,完美地构成了如同康定斯基的抽象画面一样愉悦的节律,同时,摄影这一媒介又将它们之为物的神秘存在毫无减损地凝冻在仿佛真实可感的物质表皮之下。在这儿,作为科学家的刘张和作为艺术家的刘张相遇了,既是研究者、观察者,也是创造者和中介。那些闪动着奇异光芒的实验器械一方面如同异域风光引发我们猎奇之心,而另一方面,蕴含在精心布局和巧思之中的幽默又将这些陌生地点的隔离感冲淡。刘张曾经用“科学恋物癖”来表述他这一部分的工作,在这个差不多是九零后的少年眼中,科学和任何一件东西一样也可以被当作某种神经兮兮的粘着对象(同样还有二次元、迪士尼、攻壳机动队,以及刘张和策展人都念念不忘的石景山游乐园)。曾经(仍然),实验室是壁垒森严的禁地,知识,尤其是实验室所生产的高门槛、小圈子、专业化的自然科学知识,如同圣物一般被区隔和看护,如同律法一般被尊崇和捍卫。但是刘张将它们描述为一种可以被拉平、替换和干预的对象——如果我们把科学看作一种严密自洽然而同样是由权力所部署、安置和编排的话语系统,那么实验室在某种程度上同博物馆一样,都在一刻不停地生产着某种异曲同工的现代性叙事,只不过它们采取了不同的编码-解码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刘张和他的摄影在这看似稳定、普适和神圣的秩序之外设埋了不稳定的种子。它就像量子力学的经典命题所描述的那样,在量子的世界中,如果我们想要去追寻光子的运动踪迹,那么任何一个具体的测量行为或是外部观测点的存在,都会扰动单个光子的运动路径而破坏整个系统——那么,刘张的镜头就不仅仅是在这些象征着知识-权力-中心三位一体的科学或艺术圣殿浮光掠影,它同时穿刺到物与词的形象与视觉秩序之中。摄影同时也是一种行为,一个事件——如果我们能够借用一点来自科学邻居的语言。
在另一个系列《痕迹》中,刘张用另一种方式完成了对经典,对权力-知识的现代性秩序的反转。这里面有一些来自艺术家的私人空间,诸如卧室,但大多数仍属于知识体系内的场所,比如大都会美术馆的展厅,比如大学的教室,比如图书馆,它们虽然分属于不同领域,却同样分享着关于知识/叙述的特权地位。如果说《实验室》将一种科学的恋物在视觉上发展到极致,《痕迹》则是关于物的消失,关于视觉的节制、禁欲,和某种空-无的禅意。虽然这里一样是各种无人的场景,但区别于科学实验室里各种陌生形状、复杂结构、泛着人工的霓虹色彩和未来主义风格的器械迷阵,《痕迹》发展出一种几乎过滤掉一切干扰物象的纯粹形状与构图,甚至连纵深感有时都被从画面挤出,存留唯有似平涂的色块与条带。痕迹所保留的,是不可见,甚至“不存在”事物的存在:在博物馆里,被展示的经典被移去了,所余是一块略显突兀的空间,和被剥夺所指的标牌,以及钉子留下的印记;在图书馆,翻开一本已经变色的书,那上面留下的空白暗示着一幅插图的失踪;在教室里,黑板上的字迹已经被抹去,但仍有细微的字符肢节透过被粗暴擦抹而形成的白色漩涡断断续续地发出讯号。而正是因为这消失,这踪迹,一个复数的真实即将垂落。这也许是对《实验室》的谐谑的一个补充吧,无论是门禁森严只对内部成员开放的科学研究场所,还是将单数的叙述借历史之名推广为公共知识的博物馆,在繁复与疏朗,嘈杂与宁静之间,在私人的角落和被建制化的领域之间,刘张的镜头得以游弋、跳跃、驻留和守候,随着相机的镜头推近又拉远,切换和往复,陈旧的秩序如同经过万花筒一般呈现出奇异的色泽。如果说科学曾经制造的是一种大写的、专名的知识,那么在刘张的艺术世界中,科学脱下了它的法袍,这是一种属于未来的,属于新的人类的,快乐的科学,快乐的知识。如同尼采在他的名著《快乐的知识》(英:The Gay Science 德:Die Frohliche Wissenshaft)里面曾经写过,人在思考、分析时不得不从自己的立场和视角出发,而不能超越自己的立场和视角。 “对我们来说,世界再次变得‘无穷无尽’了,所以,我们也不能排斥这一可能性,即世界本身也包括对它的解释的无穷性”。而一种快乐的知识是在因果之外起舞,是拥抱一个从其内在即存有不确定的世界,是节奏,韵律,是一个朝向开放的肯定的微笑。
刘张铂泷,1989年生于北京,201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获工学学士学位,2015年毕业于纽约视觉艺术学院,获摄影录像及相关媒体专业硕士学位。现生活、工作在纽约和北京。
|日光亭项目|
始于2012年的“日光亭”项目以泰康空间二层展厅为场地,旨在为艺术家实现具有整体性和实验性的个人项目提供更加灵活机动的平台。2016年“日光亭”项目重启,一方面延续了对不同项目方案的差异性的尊重和开放的思路,另一方面则尝试以最大限度保留作为个体的艺术家在因地制宜时所带入的不确定感和连续性的结合,通过呈现艺术实验的复杂性以打开多样视界与丰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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